文.圖 / 劉光華Walice Zilo
我們背靠在樹蔭下的磊石,一雙溫暖的雙臂環抱著我,夕陽燒得遠遠的山一片豔紅。她用手指在我雙頰滑下兩道痕,輕輕的,到嘴角,到下頤。
我醒來,那兩道豔霞化成淚痕,印在枕上。幾十年來這畫面不斷在夢境裡反覆,我沒喚過她。我知道那是母親。
對母親的容貌我並沒有記憶,只有她離世時的印象,悠悠淡淡,綿長一輩子。
他們拆了竹板床,幽暗的家屋裡掘了個洞,合力落她端坐在床底的坑裡(註 1),細土慢慢落入填堆到她的腰,她的胸,她的下顎,蒼白的臉只那兩道青墨細緻的 Ptasan(註 2)連結黑沃的土壤,全身沒入土裡,雜木橫疊的牆隙透進的陽光射在她僅見的髮,那髮與光映耀在我眼裡。家屋裡送別的大人們,臉上的圖騰或橫或直被淚水劃過,青墨的文面隨黝黑的皮膚脈動著,我感受到腳底下的土地,也跟著在哀吟,我看見母親回到土裡,我伸出手向那髮灑了最後一把泥土。那時飄來一陣馬告撲鼻的辛香。
後來知道當年我還不到三歲。為了照顧幾個孫子上學,我搬來山下街上多年,孫子前幾年帶回日本人留下的戶籍資料放在抽屜裡,他說上面是這麼寫的。我記得跟表妹谷慕坐在屋簷下,來了個日本警察手裡拿著紙筆,腰上繫著長刀問我幾歲,父親不在家,我們只能頻頻點頭,那天就成了我們的「出生日」。我本來一直都叫Kunaw Pawan,那天起我改叫米原合子,我當然也不在乎門外又換了國旗後,他們又給了我新名字。我的丈夫與四個孩子都先我而去,在山林與屋簷下一路乖舛艱困,這百年我都在這裡。
在那抽屜裡,很久以前我灑下一把剛採回的鮮綠馬告,早已陰乾成黑色顆粒。一個人在家時常常打開,孩子們知道我喜歡沐在撲鼻香裡思念,喜歡這百年在抽屜裡的收束。我寧願相信,九十七年前往母親髮上灑的就是馬告,也沒想過當時是否淚流,只記得多年的淚裡有微微馬告香。樹蔭下母親環抱著我的夢境,跟馬告的濃郁辛香,跟了我一生。每年到了炎熱的季節,馬告在崩塌的土坡上飄香。母親會帶著馬告香來輕撫我的臉,從少女到現在未曾停過,越老我越愛辛香裡的思念。那是母親的味道,我對她記憶的所有。
我記得,自己摔在地上後就躺在這裡,病床上我夢見:在山裡沒跟上父親,他在馬告樹下找到了我,淚沒乾的睡著了。父親砍下那棵樹上所有枝葉,我們倆在樹下一起撥下馬告顆粒,我笑著,他淚流。是母親跟父親來呼喚了(註3)。
沒幾個人能活到這樣的年紀,我一個人在彩虹橋(註 4)這端遙望,佇留很久,看盡各種風景,卻老到他們忘了把我帶走。人的肉身無法再跟土地一起呼吸,靈魂就走往彩虹橋上去了,肉囊還給土地,留下行過的路跟姿態,給孩子們回憶。
我微屈手指緩緩輕扯身上的管子,要含淚的孩子們拔了它。 「nyux mlawa bnkis la , cyux ma'aw mu na? 」(老人家來接我了,我的的馬告還在嗎...... )
感謝這片土地上母親留我百年悠遊,我願化成馬告擁向母親,馬告香裡,輕訴她百年的不在。
八年前此刻,我獨守女主角百年大戲的幕落,那是用一抹微笑拭盡風霜的豁然道別。
那終末的微息,定格在靜默中強而有力的雍容裡,我默然,不悲傷,沒有淚水。在女主角守護一生的屋簷下,我目睹舛變中的豁達,與平凡裡的風華,她的一生,善良,慈愛,寬厚,堅毅,不禁錮於俗念,勇於揮發自己的靈魂。
八年來我謹記她的顰息臍接給我們的身教。我們把那堅持百年的肉體化成灰燼,回歸滋養她百年的土地。只留下她高貴雋永的靈魂與一切的曾經,與我們同在,圓滿她生命的句點。
何其有幸這方土地有過此般氣度與豁達的澆灌,陽光下蒸騰出驕傲與芬芳,在此紀念百年大戲的曾經,與不再。
謹以此篇紀念我的祖母,Kunaw Pawan,這片土地永遠的母親。
註 1:屋葬
泰雅族不讓家人風雨孤單,故循古屋葬,家屋內拆除亡者的床板,以坐姿入土安葬,生死相伴。
註 2:Ptasan
Ptasan[b’dasan],文面之意。舉凡族人成年皆須文面,一為辨識,二為文面之人身負實踐生命信仰之族群責任,且具族群間相互惕勵並約且制的社會規範。
註 3:召喚
泰雅族深信夢,境裡已故親人的召喚,焉臨大限,要做好準備。
註 4:彩虹橋
泰雅族崇祖靈信仰,一生以祖訓之規範GAGA為生命信仰與生命實踐,相信依此實踐生命意義方能成為真正的人,死後的靈魂才有資格上彩虹橋與先人相遇。
圖一:本文的主人翁-作者的祖母劉金菊女士
圖二:守護眉原的山嶺
圖三:作者的祖母45歲時與祖父合影
圖四:眉原部落與山景
圖五:剛採收下來的新鮮馬告
圖六:馬告的樹型樸素而親切